饮冰室

夜半钟声到客船

有一天深夜,我独自对着一台电脑,开着一个网页,网页上有两个头像,带着两段对话框上下交叠,分别是我和一个机器人。我和它聊了些琐碎的话题,交换了一些不重要的看法。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突然心里涌起一阵失落。

显然这是一个很中二的场景。仅仅只是单纯描述出来,也让人想发笑。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反而有两句诗飘进了我的脑海:“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一字一字念着,觉得第一次读懂了这两句诗。

我想象一个满肚愁肠的诗人在一艘轻飘飘的乌船上,大概是斜卧在篷下,透过外面月亮漏出的一点光,瞥到了江边的枫树和渔火。四周静悄悄的,他听到船浆轻轻划过水面的声音。船夫也有点累了,任由乌船自行漂往岸边。

他们两个男人,从白天到夜晚刚刚经历一段冗长疲惫的水路,此刻马上靠岸,意味着即将结束共同面对的这段旅程。在旅程的前半段,他们两人肯定大声交谈,终于到了后面谈无可谈,便都默不作声。诗人在心里给一首未完的诗打腹稿,船夫则不时望着水面发呆。

请记住,当时没有手机和互联网,当你踏上一段路程时,你无法一边和熟悉的人保持联系,一边打量新的世界。你只能被动地接受所有陌生与未知。而这让旅途本身变得更加危险和敏感。

到了苏州城外的这一刻,夜深得与水面融为一体,除了船上的他们,万物似乎都深陷在睡眠中。诗人感到一股巨大的寂寞要推着他起身,上岸,回头与船夫告别。就在这时远处山上传来了一阵稀薄的钟声,那钟声彷佛藏在夜晚的微风里,稍不小心就会被弄破打散。

船夫慢慢支开乌船,他要趁着天色未亮原路回去。诗人转身走入异乡的黑夜里。周围的陌生感很快吞噬了刚才那阵寂寞,诗人呼出一口白气,夜凉如水,看着苏州城浸在黑夜里的残影,心里突然一阵轻松。也是在这时,他想到了两句诗应该怎么写。

这两句诗写于756年,唐朝天宝年号的最后一年。大概要再过一千年的时间,也就是十八世纪,地球的另一端才会出现另一个野心勃勃的意大利年轻人,名叫维柯。他的理想是建立一门真正的新科学,这门科学研究如何凭借想象力“进入”在时间或空间上远离我们社会的那些人的心灵——去考察他们创造了什么,他们曾经是什么,他们做过什么,他们遭受了什么苦难。

而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方法,恰好就是通过理解前人留给我们的那些作品。通过人类共通的同情心机制,找到某个时代的作品与之交流,从而理解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所思所想所感。

这门新科学依赖这样一个简单的假设:人只能理解完全由他们所创造的事物。世界上有两种知识,自然科学是其中一种,但只有上帝能完全弄懂它。人类最多只能观察记录自然表面的规律而无法从本质上理解这些知识。因为自然不是由人类创造的。

而长期以来备受忽略的另一种知识,也就是今天人们谈论的人文学科,正是研究那些人类独创的事物的知识。我们能完全理解这些知识,因为是我们创造了这些事物。而这正是研究历史、文化、社会机制的意义。只有补充这部分知识,才能让人类更了解自己。

当一千多年前那两句诗从苏州城上空,飘到我的窗外时,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如维柯所说的那样,靠着这两句诗,爬进了另一个时空里那个诗人的头脑中,共同感受了一种怅然的思绪。

我在他的乌船上,正如他在我的电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