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乔布斯》这部电影只选了三个发布会之前的重要时刻,来表现其波澜壮阔的一生。这实在是一个高明的手法,虽然我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乔布斯》这种手法,似乎验证了一句话:人不是活一辈子,人往往只是活几个瞬间。这话且不论真假,对于还在负重前行、努力活着的人来说,总归是压力太大。只有盖棺定论,驾鹤西去的死人,能平静地接受这句话的审视,因为这时他们既没有漫长的一生需要排解,又不需要真的直面少数坚硬的瞬间。
大概七八年前,我兴致勃勃地去翻新新闻主义的《王国与权力》,想看看纽约时报是怎样运作的,尤其想看看里面的记者是怎样赢得名气和地位的,后来随即看到了这样的瞬间决定论——一个记者不论平常写了多少的稿子,他的职业生涯高光几乎都来自于一些决定性瞬间。比如,肯尼迪遇刺的那个下午,你在现场,你写出了报纸上第一时刻的报道,你的职业生涯就会被这一个瞬间所决定。命运彷佛是一架隐形的照相机,总是潜伏在脚下,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为你按下快门。
对于我来说,只是想到要处理好这样的时刻,就不免让人惶恐。但反过来想,就稍稍能宽慰一些——死后再去从你生的片段里摘出这么几个瞬间,看起来倒不是难事。这更贴近于一种旅行结束后挑选相片的轻松。
我看了朱正的《鲁迅传》,翻完了《无法直面的人生》,对于鲁迅大致的人生经历,我总算有点了解了。如果要我来为他这段旅途挑选一些瞬间,我又会怎么去选呢?
第一个瞬间,大概是《五猖会》临出发前,他在父亲的威严下,竭力背完书的那一刻。原先充满期待的旅程,在背完书的那一刻,似乎也耗光了所有的兴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多年后鲁迅说,“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这个瞬间,总让我想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被中国传统家庭文化过早地干预、乃至扼杀天性的悲凉。
第二个瞬间,应该是被中医耽误两年后,父亲临死之前的时刻。衍太太叫鲁迅大声呼叫父亲,一直叫到他断气。父亲痛苦地叫他不要嚷,鲁迅后来说“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这个瞬间不止是生死离别的瞬间,更是一个充满了遗憾、委屈、迫害与悲伤的时刻。它给少年鲁迅心里留下的阴影是一辈子无法消除的。
第三个瞬间,是他拿着母亲的八元川资,孤身来到南京求学。他用一种戏谑的文法描述这个不需要学费、在当时属于异类的、没有正经前途的失败者才会选择的学校的景象。那是一种暂时挣脱了家乡,前路却仍然灰暗的复杂心情。我每每读到这里,几乎都要想起15岁后第一次离开家的自己。
第四个瞬间,应该是他在日本寻求文艺活动的日子。彼时他已经退了学,没有工作,每天在公寓学德语,看杂书,思考自己的和中国的出路。他也热络地参与主要由江浙人组成的光复会的活动。这里我印象最深的瞬间,是光复会派他回国刺杀清廷大员的那一刻。鲁迅原本已接受了这一任务,后来出发前,他问布置任务的那人,“如果我被抓住,被砍头,剩下我的母亲,谁负责赡养她呢?”最终他并没有做成刺客。
再往后的瞬间,应当有他四十五岁才敢追求爱情、却仍然受困于传统桎梏的压抑时刻,也有他在北京八道湾尝试努力经营好大家庭、最终却与周作人兄弟失和独自搬至砖塔胡同的凄然景象。以及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彷佛命运的安排,他和当初自己的父亲一样,饱受肺病咳嗽喘气,最终痛苦的离世。父亲为中医所延误,而鲁迅也受到了日本藤野医生的误诊。
单是这样列出几个瞬间,我便觉得他这段人生之路艰辛复杂,充满了苦味。我几乎要怨恨命运对他的不公。但也正是这无法直面的人生,让鲁迅不再是一个单薄的符号,而是每个普通人在平凡生活中也能与之共情的活人。
鲁迅使我想起柏林笔下的维柯,“他始终处境窘迫,一生都在努力养活自己和全家”,“他是一个穷困潦倒、脾气暴躁、多少令人同情的学者”,“尽管他一直渴望被社会认可,但是当他形成了《新科学》的核心观念时,他知道他做出了天才的发现,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
鲁迅在物质生活条件上或许要比维柯好上许多,毕竟他是一个背负着养活大家庭使命的长子,但在精神的困苦上,他远比维柯不幸。他并没有维柯那样自负的信念。鲁迅一生都在怀疑与失望中渡过,哪怕是在启蒙与文学的战场上,他也被矛盾的悲观主义所折磨。他咽下的精神之苦不比任何同时代的人少。
王晓明写完《无法直面的人生》说,“我不再像先前那样崇拜他了,但我自觉在深层的心理和感情距离上,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近;我也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崇高的偶像,他分明就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样在深重的危机中苦苦挣扎。”
我认为这段话,是对鲁迅一生的精神世界,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