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室

读《追寻记忆的痕迹》

令我非常感兴趣的问题是,一个日后获得诺贝尔学奖的神经生物学家,他最早的职业生涯是怎样开启的?

这本自传给出了一条简单的线索:

作者是生活在维也纳的犹太人,童年时期他们全家因为希特勒反犹和水晶之夜事件逃离了维也纳,来到美国生活。尽管相比其他犹太人,他们能顺利逃跑已非常幸运,但水晶之夜的恐怖记忆永远刻在了他的脑子里。读大学后,他希望理解为什么维也纳的同胞们会积极帮纳粹德国完成对犹太人的迫害,他希望理解这一切背后人们思想的转变,社会观念和历史如何促成这一暴行,因此在哈佛大学他希望通过学习社会学、历史学来解开这个思想的谜题。后来他接触到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学,并深深为之着迷,他认为精神分析的方法可以帮助理解人们的思想、心理和大脑,于是致力于成为一名医学生,从事精神分析师,与病人交谈,为他们治疗。

但是精神分析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偏主观的学科,并不能算是一种可以进行客观考察、讲究经验性证据、能够通过实验明确证明/证伪的科学。他开始对精神分析有所怀疑,又恰好接触到了大脑的生物学,于是转向了学习研究大脑的生物基础。

这个转变是巨大的,并且在当时是被精神分析领域的学术大拿所不耻的(因为当时的观点认为人的思想和肉体是二元的,从生物肉体出发永远无法联系并解释人的思想灵魂,后来被证明只是他们不知道二者究竟如何产生联系、以及如何进行解释)。除了外界的不看好,作者进入生物学领域也面临自己知识上的匮乏。一个最好的例子是,第一次和生物学导师交谈聊自己想研究什么课题时,作者的回答宛如一个外行笑话,他说,我希望能找到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自我”和“超我”这三个东西在大脑里面是存放在哪个位置。

但可贵的是,教授听了他的问题并没有想说自己就怎么招了这么一个垃圾学生,也没有嘲笑他、责骂他,教授只是平淡的说,以我们现在的生物学水平还无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我建议你可以尝试先从细胞水平开始研究大脑,每次弄懂一个细胞负责干什么,这样一个细胞一个细胞的开始研究。后来作者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了生物学之旅,最终沿着神经元、分子水平、基因遗传等一条路,发现了人类短时记忆和长时记忆的秘密。

我们的大脑怎么拥有记忆?为什么一个童年时期的片段能在若干年后依然栩栩如生,随时回忆起来就能重返那一刻的场景?作者感兴趣的这些问题贯穿了他这一研究,一研究就是五六十年,中间的过程跌宕起伏,各种研究课题、实验方法遇到的困难和突破精彩十足,远不是简单几句话可以概括的。但我每每想到教授对他所说的那一番话,“每次从一个细胞开始研究”,就觉得十分羡慕。在我工作过的那么一些年头里,每每我看到人们闯入一个领域受挫,并不是缺少勤奋的学习或者机敏的天分,更多是缺了这么一位引路人,并不会因为你是外行人而轻蔑你的好奇和问题,反而会诚实地跟你说目前研究的局限性以及耐心的引导你如何开始正确的第一步。

一个新的领域就像一座大山,新进来的小白可能只是抱着非常单纯的目的,比如对山顶风景的爱慕、对某片树林的喜爱、对其中一条小溪的好奇,就闯了进来。老手则像是在深林隐居多年的猎人,他们往往知道森林中最宝贵的资源是什么,在哪里露营最安全,怎样到达某一个地方,最有价值的冒险是什么。当一个老手遇到小白时,他能做到的最令人尊敬的行为是,首先不耻笑小白的进山理由,并且认真倾听别人的诉求和目的(尽管有时候这种诉求和目的是很幼稚甚至荒唐的),然后给他指出第一条路,如果能给一张地图自然是更好的,但是往往指出第一条让小白的双脚能踏上、产生真实触感的小径,对小白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在我看来,这本自传的一个意义是,它证明了当认识了这样一条小径后,一些抱着真诚、好奇和热情的小白,他们真的能在深林里从某条猎人们所不耻的小溪里淘出黄金。


最后贴一些读这本书时的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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